第八零八章 意外(上) (第1/2页)
漕运分司衙门,前院东厢。
墙角整齐码放的一排绣春刀,大通铺上,或躺或坐着十几条高大的军汉,有的在睡觉,有的在赌钱,有的在闲聊看热闹,正是一路追随东厂而来的锦衣卫。
他们的领队千户,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中,跟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饰的文人低声说着话……虽然这人相貌普通,还把脸用染料抹黑、又加了络腮胡子,但富有诗书气自华,那双深湛睿智的眸子,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份。
“先生,”千户小声道:“他们开始用刑了,东厂的手段……那人怕是撑不住。”
“唉……”被称作‘先生’的,正是从燕京来的余寅,在当地锦衣卫的掩护下,他顺利的混进了这支队伍中,替下了一名与其身材相仿的兵丁。听了千户的话,余寅捻须轻叹道:“作孽啊……”
“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吧?”千户低声道:“动刑的两个,恰有一个是咱们的人。”陆炳在时,东厂番子皆出自锦衣卫。虽然现在太监占了主动,对门下进行了清洗,然而一则这批厂督能力有限,二则时曰太短,尚有许多余烬存于东厂之中:“全在您一句话的事儿。”
“……”余寅沉吟着,紧紧皱眉道:“再等等,再等等……时机还不是最好。”虽然他是主张杀人灭口的,但对主公的顾虑,也是深以为然……对于一直梦想着消除特务政治、无底限斗争,建立一套君子政治体系的沈默来说,使用他最排斥的黑暗手段,实在是莫大的痛苦。
虽然主公似乎想通了,必须要以黑暗对抗黑暗,以不守规矩惩罚不守规矩,但这种破坏规矩的手段,实在太过黑暗,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出。毕竟后患无穷,甚至得不偿失……这一点,余寅也是深以为然的。尤其是在对手已经破坏规矩,给了己方偌大的把柄之后,他就更是希望,能等到局势转折的那一刻,方一击必胜!
“做大事要沉得住气,”看那千户有些焦躁的样子,余寅冷冷道:“这次如果能竞全功,你们镇抚司,又有数年好曰子过。”顿一顿道:“你们没有暴露身份吧?”
听了这话,那千户双眼爆出精光,压低声音道:“没有!他们直以为咱们是拱卫司的人!”锦衣卫的职能是‘掌直驾侍卫、巡查缉捕’,一个顿号,将其内部分成两大职能部门,一个部门是负责‘巡查缉捕’的南北镇抚司,另一部分是负责执掌侍卫、展列仪仗和随同皇帝出巡的锦衣卫,其中比较著名的为殿前‘大汉将军’,以及为部院阁老、钦差大臣出京时,提供仪仗和护卫的拱卫司。
其实后一部分的人数,甚至要超过前一部分……许多勋贵子弟恩荫锦衣卫某职,大都挂在其列,只是南北镇抚司的凶名太甚,才使许多人提起锦衣卫,就想到黑暗、特务、刑狱之类,而往往忽略了堂而皇之的另一部分。不过也难怪,毕竟飞鱼服、绣春刀,是他们共同的标志。
这次尾随东厂番子而来的锦衣卫,其实是以拱卫司的名义,派给沈默的随行侍卫,否则沈默也不敢让他们明目张胆的跟着胡宗宪……为了避嫌,沈默早就和镇抚司一刀两断了,至少表面如此。
事实上,这些锦衣卫现在的兵籍,也确实在拱卫司,但心思到底在哪边,就不是一张告身能决定的了。
“让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吧。”思量一番,余寅决定还是再等一等。
“那我传话过去,只要那人一松口,就不顾一切的灭口。”千户小声询问道。
“好。”余寅这次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。
千户刚要穿靴下地,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,轻声道:“那万伦说,京里大人自身难保,救不了胡大帅……”
“多事!”余寅的嘴角抽动一下,一摆手道:“做好自己的就行!”
“是……”千户自知失言,赶紧穿靴退下。
虽然训斥了他,但千户的话,还是勾起了余寅的担忧,不用猜他也知道,对方既然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,自然在京里也有布置,大人此行怕也是困难重重。
‘要快啊,大人……’余寅心中喃喃道:‘机会稍纵即逝啊!’
燕京城,别来无恙,甚至因为今年罕见的没有鞑虏侵扰,而多了几分安定祥和。
大街上货担鳞次、车轮滚滚,人们熙熙攘攘、悠闲自在……不得不承认,言官和宦官的斗争,虽然把朝廷搞得一地鸡毛,却让老百姓得了实惠。现如今,宦官们不得不收敛形迹,停下了对民间的盘剥敲诈……做生意能挣些钱了,那些被迫关闭的大小店铺全都收拾收拾开张。京畿各乡的鲜活生蔬,土产珍玩,也从四面八方汇集进城。
时代发展到现今,本朝的城市文明,已远远不是前代可比。宫里的阉寺们一规矩,业已成熟的市民阶层,就让偌大城市的生气自然流动了起来,街巷当中,市声纷纷而起,穿着鲜艳服色的平民百姓招摇过市,叫卖声,说笑声、说唱声洋溢大街小巷,处处显示着勃勃的生机,恐怕北宋的‘清明上河图’,也不过如此。
若是平时,沈默肯定要驻足观看,忘情欣赏这华夏民族的伟大活力,给自己的奋斗,增添几分动力。然而如今,他坐在官轿里,却面色凝重,目光阴沉,外面喧哗往来的声音,都成了让人无法肃静的噪音。
与余寅分开后,他便火速进京,只是在进了京城后,才换上了官轿,放慢了速度,向着皇宫方向缓缓行去……文渊阁中,阁老们刚刚知道他回京的消息。
正厅之中,徐阶、李春芳、张居正、陈以勤四位都在,听到这个消息后,表情各异。
“想不到他这么快回来,真是归心似箭。”张居正打破沉默,呵呵笑道:“早回来也好,兵部那一摊子,都乱成什么了。”
“这话说的,一出去就是俩月,还不得先让人家歇两天?”李春芳也笑道。
“还是会先来内阁报个到的。”张居正看看徐阶。
“也对,总要先来见过师相,交了差再回去。”李春芳颔首道。
徐阶看看张居正,再看看李春芳,点点头没有说话。
陈以勤也不动声色,但是嘴角微微上翘,怎么看,都像挂着一丝冷笑。
说完几句闲话,几位阁老便接着办公,但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异样,从不出错的李春芳,接连写错字,废纸一团团的往篓子扔;办公效率奇高的张居正,把一份奏章翻过来、覆过去地看了又看。徐阁老虽仍泰然自若,却接连去了两趟茅房……而向来目不斜视的陈以勤,视线却在那师徒三人的脸上飘来飘去,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终于,徐阁老似乎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,只留下一句:‘江南回来了,让他去找我。’便颤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。
回到首辅值房中,徐阶也不再刻意精神,老仆人徐福帮他除下蟒袍官靴,换上舒适的藏蓝五蝠捧寿大襟袍,黛面软底鞋。他个子不高、面容温和,没了那身威严的蟒袍玉带,其实与一般的花甲老人,也没什么区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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